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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音至今还记得自己死前的情景。

那是八月,才过了中秋,百福阁外的廊庑上还挂着中秋时的彩珠戏龙灯,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在落,悉悉索索地黄叶随着风落下来,有那么几片晃悠悠撞在窗棂上,伴着秋风,随着半开的窗子飘进屋子里。

她渴了,想喝水,但是身边的丫鬟全都不在,想叫个人都难。

她虚弱地望向那黄花梨木桌上,有一套青花黄陶的茶具,茶盏里有半杯残茶。

颤巍巍地闭上眼来,她想起来曾几何时,她坐在那黄花梨木桌前,偎依在那个男人身边,听他和自己说陆家的典故,说那槐树是那一代老人家亲手种下的,说门前有槐、富跚三代,说要在槐树下修一处秋千,让他们的孩儿在那里玩耍。

昔日言语犹在耳边,那个时候的她一脸娇羞享受着丈夫的爱宠,身边的仆妇丫鬟成群,何曾想过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今日,她眼睁睁地望着那盏茶中的半盏残茶,竟是伸手去碰一碰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何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恍惚中便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大病稍缓的她挣扎着爬起来,想去亲手为妹妹玲珑做一些点心,玲珑说,最爱她亲手做的点心了,是别人都比不过的。

谁知却无意中撞见了自家夫君和妹妹玲珑的*,当时看到夫君把玲珑压在炕几上。

她当时就崩溃了,端着辛苦做出来的点心,对着那奸夫砸过去。

之后她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却见妹妹宁玲珑哭红了眼睛伺候在她身边,见她醒来,一脸惊喜。

她气急,大骂玲珑*,然而玲珑强忍悲切一脸难过隐忍,周围的丫鬟全都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自己这妹妹。

后来她慢慢地就知道了,别人都说她病了,病得厉害,还是疯病,疯病不知人事,

她痛斥陆见洺和玲珑通奸,别人却只说玲珑在她病时如此用心伺候,多么尽心尽力却被冤枉,好好清白一姑娘竟然被这么泼脏水,说她宁七音病得不轻。

她百口莫辩,无人诉说,回首望时,这才发现身边丫鬟仆妇竟无一知心。

到了此时,才知道陆家少奶奶的风光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其实骨子里的寒酸就像坟头挂着的那白幡,风一吹就千疮百孔了。

她睁开眼来,眸光再次望向那盏茶。

她还是口渴,想喝。

知道自己要死了,黄泉路上,不知可有这么一盏残茶让她喝一口?

勉力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伸出手来,她终于够着了那个青花黄陶的茶盏,颤抖着手,深吸口气,紧紧地攥住,之后拿过来。

黄陶茶盏里冷光荡漾浮动,里面几缕茶须早就失却了本来的颜色,黯然无光。

宁七音抿了下干涩的唇,捧起茶来就要喝。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过来,劈手就那盏茶抢过去。

宁七音一惊,抬眸看过去,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的妹妹宁玲珑。

宁玲珑笑了:“好姐姐,你想喝茶是吗?渴了是吗?”

宁七音紧闭着苍白的唇。

宁玲珑更加笑了:“好姐姐,你都渴成这样了,喝一口吧,来。”

说完,半盏残茶就要递过来。

宁七音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接。

谁知道就在指尖碰到茶盏的时候,宁玲珑却将那残茶泼在了宁七音脸上。

虚弱的身体几乎失去了知觉,但是冰冷的茶水泼在久病的脸上时,却是一个激灵。

宁玲珑看着宁七音狼狈的样子,笑着将那茶盏扔在了地上。

宁七音无力地靠在鸳鸯双喜绣枕上,虚弱地望着眼前的宁玲珑。

宁玲珑其实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当年河洛之乱,三岁的宁七音在战乱中被寄养在一家农户中,之后农户也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当两年之后终于度过这场劫难的宁国公府来找宁七音的时候,宁玲珑便被当做宁七音送进了宁国公府。

宁七音在乡下活到了十五岁,一直到那年养母病逝,她才从养母和邻居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于是上京寻找亲生父母,宁七音重新回到了宁国公府。

但是这个时候,宁国公府把宁玲珑已经养出了感情,不舍得丢掉这个女儿了,于是亲生女儿和养女一起养,宁七音为姐姐,宁玲珑为妹妹。

宁七音当时太傻,只以为宁玲珑是真得把自己当姐姐对待,她也就把宁玲珑当妹妹了,谁曾想有一日自己病重,宁玲珑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也怪自己太傻,自己身边曾经信任的仆妇丫鬟,是怎么一点点被替换掉的,她竟然毫无所觉。

至于自己的夫君陆见洺又是怎么和宁玲珑勾搭上的,她更是丝毫无察了。

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倒是怨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愚钝,临死前能做个明白鬼,看清楚这奸夫的真面目,也算是不白白来到人世间一遭了。

宁玲珑望着宁七音,面目却逐渐狰狞起来:“好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好恨你。”

宁七音不说话,她安静虚弱地看着眼前的宁玲珑,她怎么会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呢,她怎么就这么傻。

宁玲珑咬牙切齿:“陆见洺本来就是我的,本来是我要嫁给他的,如果不是你回来,我已经是陆家少奶奶了!可是你回来了,他们说本来和陆见洺定亲的是你,所以没有我的份了,什么都没有了,陆家嫌弃我不是宁家亲生的女儿,他们不要我了,放弃了我,选择了你!谁愿意被抛弃,谁愿意被嫌弃,如果不是你突然回来了,你知道我这辈子该有多幸福吗?”

宁七音还是不说话。

这些她确实不知道,当时她才刚回来,面对宁国公府的锦绣繁华已是眼花缭乱,他们怎么说,她就听着,妹妹宁玲珑说姐姐你和陆家哥哥是天设地造的一双,她就信以为真了,哪知道这宁国公府里的人和别处不同,说话都是要反着说,她们笑着的时候,其实是要给你捅刀子。

宁玲珑突然又笑了:“现在好了,你要死了,人人都知道你是得了疯病死的,等你死了,陆见洺就是我的了。姐姐,陆见洺他真好,身体强壮,让我好生快活,以后我会代替你好好伺候他。”

宁七音想抬起手来,想给宁玲珑一巴掌。

她已经要死了,她却说出这等腌臜话来。

但是她没有力气,她什么都不能做了。

宁玲珑仿佛看出她的心思,更加得意地笑了,笑得面目狰狞起来,她凑近了七音,压低了声音道:“好姐姐,看在你要死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黄泉路上,你可以继续去想了。”

宁七音此时的呼吸越发虚弱,浑身的力气散去,木然地望着宁玲珑。

宁玲珑笑着说:“难道你没怀疑过,那夜在丰州,和你在一起男人是谁……”

濒死的宁七音眸光一抖,盯着宁玲珑。

宁玲珑缓缓地吐出几个字眼:“确实不是陆见洺。”

宁七音大口地呼气,瞪大眼睛。

她要知道,要知道为什么!

宁玲珑得意地笑了:“至于是谁,你自己去猜吧,下了地府,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你可以慢慢地猜!”

***********

“姑娘,姑娘?”身边胡嬷嬷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宁七音在那声音中,缓缓地从梦靥中挣扎着出来,她看到了锦帐上的缠枝莲纹以及挂在边角的缀丝穗,这是自己在宁家闺阁里的布置。

这才想起来,自己又活过来了,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这个时候的宁七音才回到宁国公府没多久,对于府中的一切还懵懂不知,平日里战战兢兢,并不敢轻易多说话。

而这个时候,宁玲珑便过来了,热心地带着她见这个认识那个,还要亲手教她学东西。

当时母亲见了,颇为宽慰,说以后姐妹两个好好相处。

宁七音如今回想,自己一切的悲剧其实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胡嬷嬷看她终于醒了过来,*了她一番,又叫小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给她说着今日要办的事。

今日要过去宁家老祖宗房中,老祖宗外家的几个亲戚过来,到时候亲戚家的姑娘都要来,还要一起为老夫人写福字。

“姑娘,到时候怎么见礼,说什么话,我都会好好地教你,你记住就是了。”

宁七音看着胡嬷嬷,轻*了点头。

胡嬷嬷看着她今日格外安静,倒是有些意外,以为她是害怕了,便笑道:“你也不必害怕,亲戚家也知道你这里的情况,不会太过苛责你呢,说好说坏都没什么。”

坐在黄花梨透雕花鸟图镜台前的宁七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是道:“胡嬷嬷,你的侄子是不是在城外庄子上过活?”

胡嬷嬷一愣,倒是没想到宁七音提起这个,笑道:“是,我无儿无女的,就这么一个侄子,倒是个实诚孝敬孩子,以后还指望着他呢。”

宁七音垂下了眼睫,没再说什么。

心里却是想起,胡嬷嬷是个善良人,待自己极好,只可惜很快她就会受了那侄子的连累,为此被打发出去,之后日子就过得不太好。

也是后来她嫁给了陆见洺后,曾经有一次在庙里偶遇过胡嬷嬷,才知道她当初侄子的冤屈和无奈。

奈何她这当主子的,也不过是才来宁国公府,自己根基未稳,诸事不知,不能护住胡嬷嬷。

想想以后经历的那些事,若是有个胡嬷嬷这种稳妥良善的在身边提点着,何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等到胡嬷嬷离开了,宁玲珑便把自己房里的嬷嬷借过来用,不过是把自己往歪处教罢了。

这一次,她得想法子,留住胡嬷嬷。

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得外面一个丫鬟吵吵嚷嚷的。

她微蹙眉。

她临死前也在陆国公府当了几年少奶奶,陆家规矩大,哪里容得这些事,如今听得,恍然想起,才知道自己年少时闺中丫鬟是多么没规矩。

细听时,知道这丫鬟是绿屏,绿屏是宁玲珑送过来的丫鬟,据说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她也就留在自己房中了,让她帮着自己管教院中的小丫头们。

昔年的自己便是觉得这绿屏性子实在是太过厉害了,但是宁玲珑却告诉她,府里规矩大,就是该这样,她也就不敢作声了,如今回过头来看,她堂堂国公府嫡小姐的房中,竟然让一个丫鬟做主了,也怪不得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侧耳细听间,却是有个小丫鬟命坠儿的去公中取饭食,因为少取了一样,便被绿屏拿着银簪子来戳指尖儿,打得狠,那坠儿跪在地上,哭得一叠声求饶。

宁七音听着的时候,胡嬷嬷自然也听到了,轻叹了口气,为难地望着宁七音。

自家这主子是个泥菩萨,平时什么都听那二姑娘的,房里的事也不能做主,倒是让那么一个刁蛮丫鬟把院子里的事都管了。

谁知道这时,宁七音抬眼,淡淡地道:“走,我们出去看看。”

胡嬷嬷微怔了下,有些意外地看着宁七音。

这倒是没想到。

宁七音自然察觉到了胡嬷嬷的意外,她笑了下。

重活一世,既然知道自己的错,那就一点点地改,属于她的,她要慢慢夺过来,曾经走错的路,她要一步步地踏回去。

当了两年陆国公府的媳妇,谁还是那个刚从乡下来诸事不知的小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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