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惜言在下一站下了车,想起刚才的惊鸿一瞥,心里还有些打鼓。
鬼男孩的模样,就是之前新闻中意外死亡的小男孩,她看得清楚,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世上阴魂怨鬼万千,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
姜惜言从小跟着她爸耳濡目染,自己也开了好几年的风水馆,最喜欢和会说人话的鬼打交道。他们之所以能和法师还有民间高人交流,是因为被法师和阴差开了心智,知道自己生卒往事,也不再留恋世间,乖乖去地府排队投胎。
而不会说话的鬼,就要棘手一些了,他们靠怨气死气留在阳间,轻则让人家宅不宁,重则害人性命。不过刚才那只小鬼还好,放在什么笔仙吊死鬼中间,也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可怜。
可那个男人的举止,不仅像是能看到小鬼,还能直接和对方交流?
鬼男孩没被法师阴差度化,即便无法危害人间,但像姜惜言这样的水平,还是不能直接和他说话的。阴阳有界,那层看不见的界线把两边世界划得一清二楚。
不管是小鬼,还是那个男人,姜惜言现在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回去看看。
两个地铁站的距离,不过两三分钟的车程,姜惜言下了车,那条长凳上空空如也。
【叔叔,我们去哪儿?】
男孩小脸朝上望,双眼的位置漆黑空洞,在这张灰白弱小的脸上莫名有些安静与可怜。韩烨收回视线,抬手看了看表,轻声答道:“很快。”
旁边的女孩觉得这人时不时和空气说话,奇怪地看他一眼,四目相接,在韩烨无波无澜的黑瞳中,女孩羞涩地收回了视线。
【挺、挺帅的呀……】
女孩的心声无一例外地传进他的耳朵,韩烨抿着唇并不作答。他“听”到右前方低头看手机的白领正在花痴最近的某个小鲜肉;对面的男人和网恋对象聊得热火朝天,并计划着怎么把女孩子约出来开房;自己左手边的纹身小青年准备去参加娱乐公司的艺人海选,哼了一路准备好的曲子。
思维忽然一顿,耳边的声音似乎随着他的思想被按了暂停。
韩烨想起之前地铁上的纹身男人……还有当时站在自己前面的女人。
一个穿着银行工作服,但是却对风水面相信手拈来的女人。
今天也算是有点意思了。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
人群从男孩虚无的身体中踏过,韩烨垂眼道:“跟着我。”
【好的!】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短手短脚跟着韩烨的步伐,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包里的手机在震动,韩烨摸出来了看了一眼,手指随便一划放在耳边:“喂?”
“烨哥,我们都到道观好一会儿了,你什么时候到啊?”
“刚下地铁,快了。”
他仰了仰头,下巴的弧度刚好,和颈上的肌肉连成一道弧线,彰显男性魅力的喉结上下起伏:“香火纸钱这些都买好了吗?”
“买好了,就等你过来了!”章威挂了电话,立刻听到妻子程小蓉在一旁埋怨:“我们自己烧纸钱就行了,非要等到你那个同学来?”
“这都跟人说好了,而且上道观烧香这事儿,还不是韩烨跟我们说的吗?”章威蹙着眉拍拍妻子的手,看着门外的树荫,声音低了些:“你也说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孩子既然都走了,我们就最后再送他一程。”
谈到孩子的话题,程小蓉表情僵了一瞬,别扭地移开眼没说话。
青阳观算是扬城出名的道教观光景点,这会儿没到旅游旺季,道观建在山里,人烟稀少,温度也比城里要低一些。树叶带来的风穿堂而过,本来静谧的空气被“沙沙”的声音填满。
程小蓉抱着双臂,想起死去的儿子,心中有愧,出事以后她和丈夫约定好了不再谈论这件事,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生硬地转了个话题:“那个韩烨,是不是对这方面很懂啊?”
章威这才略显轻松地笑了下:“还别说,以前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寝室晚上无聊玩儿请笔仙,一直玩儿到凌晨,第二天寝室老大就说他一晚上没睡好,感觉有人一直在拿笔戳他的脚。我们几个都没放心上,还说他入戏太深,兴许是在逗我们玩儿。”
章威讲故事的能力不错,程小蓉渐渐入迷,追着问:“然后呢?真的请来笔仙了?”
“后面接着一个星期,老大还是说有人戳他的脚,并且越来越过分,戳的力气越来越大。有天早晨我看到老大脸色不对,确实是好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他给我看他的脚,两个脚掌心上面都是红色的坑,就是那种被笔戳出来的坑。”章威比划了一下,接着说:
“我当时还是有点吓着了,请笔仙那天晚上韩烨不在,他代表院上出去参加比赛了,过了几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刚进门,就问我们在寝室干嘛了。老大把情况给他一说,他说:‘你不是要考六级了吗,晚上好好复习,考完试就没事了。’最后还加了一句,说老大这次六级绝对高分考过。”
“老大六级低分飘过,但是和寝室的人打赌刷分,分最低的洗全寝的臭袜子。韩烨这个人吧,学霸一个,长得帅又有威严,老大听进去了一半,晚上看书看到凌晨,持续了半个多月,考完试的当天回寝室睡觉,以后就再也没发生过这些奇怪的事了。”
程小蓉后半段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两件事前后没什么联系,正要反驳,就看到章威突然凑近了她,说:“后来老大跟我说,韩烨私下找了他一次,跟他说晚上看书看到凌晨才睡,不需要真的复习,只用坐在那里有个看书的样子就行。他考六级的那天,因为连续半个月熬夜,做题的时候人都是懵的,但是分数出来,考了将近六百分。”
“其实呀,我们那天晚上请的笔仙,是个学霸鬼哈哈哈哈哈!”章威突然捂着肚子爆笑,程小蓉起初吓了一跳,后来也忍俊不禁,跟着一起笑。
章威揽着她的肩头,耳边是妻子这些天以来难得的笑声,他心中宽慰了些,脸上装出来的笑在别过脸的时候些微僵硬,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害怕和惶恐。
他刚才确实编了个故事,不过是把作为故事主角的自己改成了寝室老大。
韩烨在地铁站门口叫了个出租,半个小时以后到了青阳观。章威和程小蓉站在长阶梯的最上面,看到来人一身黑色,宽肩窄腰,闲庭阔步般地走来。
不到十米的距离,程小蓉渐渐看清他的长相,清俊英朗,仪表堂堂。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似乎没什么情绪,但就是让人觉得里面冷冽如刀。她眨了下眼,发现那刀如清风化语一般,消失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中。
丈夫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她又回味了一遍,承认韩烨确实自带威严。
韩烨和程小蓉没见过面,章威结婚的时候,他工作太忙,只托人带了个红包。章威作为中间人给双方介绍了一遍,韩烨冲程小蓉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声音像冰泉中的石子,淡淡的凉度,沁人心脾。
女人总是对美的事物没什么抵抗力,程小蓉笑容和善,已经忘了之前自己对他的质疑。
韩烨收回目光:“请道长来吧,可以烧纸钱了。”
章威跑进道观里请了一位道长出来,韩烨只看了一眼,发现不是观主,应该是来挂单的道长。反正这孩子只需要念经开智,然后等阴差来渡他就行,于是也没挑剔,站在一边看夫妻俩拿纸钱元宝出来。
男孩看到父母,大喜过望,朝两人飞奔过去。最后却发现自己穿过了父母的身体,来回三四次,终于觉得疑惑,抬头看父母,又看韩烨。
【叔叔,我怎么了?我爸爸妈妈怎么看不见我呢?】
韩烨对他说:“站过来点。”
章威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挂着笑,但笑不及皮肉,问:“你跟我说话呢烨哥?”
他淡淡答:“算是吧。”
章威的心沉到海底,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和妻子摆纸钱的时候,眼睛时不时朝韩烨的方向看过去,可是他怎么看,那边也是一片空气,唯有韩烨笔直的双腿立在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方斜影。
韩烨从未明说,但他确实有点相信,这位大学同学,在某方面是有点特异功能的。
道长和在场的三人打了个照面,看韩烨时,特地朝他腰下的地方多看了两眼,立刻心领神会。
【这个小年轻还有点本事,不知道出家没有?】
韩烨:“……麻烦道长诵经了。”
道长抖抖法衣:“道友客气了。”
道长开始念经,章威程小蓉点燃纸钱香火,开始是喃喃细语,念了几遍孩子的小名,程小蓉心理防线先崩溃了,哀恸地喊儿子的名字,泪流满面道:“铭铭,你好好地去吧,爸爸妈妈永远不会忘记你。”
随着经文诵声,男孩的魂魄渐渐有了变化,周身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晕,那双空洞骇人的眼也长出眼白,除了脸色发灰之外,其他特征和生前毫无二致。
章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妈妈带他到地铁站,让他先坐电梯下去等她。他喜欢妈妈的米奇头绳,临走时妈妈把头绳解给他玩儿,他拿在手里弹来弹去,头绳抛在空中,落进了旁边的大沟里,他赶紧翻过去捡,然后,车来了。
韩烨耳边响起男孩的哭声,稍显沉重的心轻了点重量,阴魂开智,这是明白自己和家人阴阳两隔了。
章威烧纸的时候周遭一直很安静,老天爷眷顾也没起风,可突然一阵冷风卷来,火盆中的火苗立刻窜起半米高。程小蓉吓了一跳,眼眶通红还挂着泪,章威看到韩烨还是保持先前的姿势一言不发,随口安慰道:“我们请道长做法,铭铭高兴了,这火就烧得旺。”
韩烨用余光观察着旁边的动静,直到阴差把章铭带走,道长的经文也念得差不多了,他才上前烧了一叠纸钱,道:“可以了,这样就把孩子超度了。”顿了顿,似乎别有深意地说:“你们两个也不会一直做噩梦了。”
“谢谢谢谢。”章威和程小蓉异口同声,烧完最后一串元宝,韩烨听到程小蓉重重地叹了口气——
【花钱请道士买个心安吧,反正铭铭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就算不丢他,他也活不久,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我和章威再生一个健康的。】
章威给道长递了一个小红包,忙前忙后收拾烧完的灰烬残渣,根本没工夫注意到韩烨逐渐冰冷的眼神和嘴角边嘲讽的淡笑。
韩烨生得俊朗,长相的优势从小到大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此刻这种哀伤的时刻,程小蓉还是因为他突然的笑走了神。过了几秒发觉韩烨似乎是对着她笑的,一时紧张,脱口而出:“烨哥看我做什么?”
韩烨已经移开目光,冷淡道:“你家要破财了。”
程小蓉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被噎了口气,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心道这人是章威同学,人模人样,还是不跟他计较了,反正以后不会来往。她转身去下面空地开车,留章威和韩烨寒暄。
韩烨从小就话不多,木着一张脸也没什么表情,章威谢了韩烨,好心说要送韩烨回家,结果听到程小蓉在下面按喇叭,不好意思地摸了把脸。韩烨对这些事向来心过无痕,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看见章威小跑过去上了车,车开出几十米的距离,前方的大路左侧拐进一辆黑色轿车。黑色轿车开得平稳,两车交汇时,章威家的车却突然像醉驾似的,不听使唤地往黑色轿车的方向一偏,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把正在看红包的道长都惊动了,跑出来看热闹。
“怎么了怎么了?”
道长见这位有本事的年轻男人勾了勾唇:“破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