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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峰记得很清楚,父亲和那个客户交货的时候,那个客户有非常惊奇的眼睛看着自己制作的那个景泰蓝瓶子,吃惊的说,“这个瓶子真是太漂亮了,能做出这种复合当代审美观念的,我想一定是个技艺超群的老师傅吧?”

父亲什么都没说,可是脸上却充满了自豪的笑容。

当天晚上,父亲将许明峰拉到了一边,很认真的问道,“小峰,你老实告诉爸爸,这辈子是不是愿意走制作珐琅器的路子呢?”

许明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看着父亲那略显严肃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很认真的说,“是的,爸,我想好了。”

“很好,孩子。既然这样,那你可要想好了,以后不管受多大的委屈,吃多少苦,你都不能叫出来。”父亲再次说道。

“恩,我知道。”许明峰这一次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坚定。

父亲应了一声,说,“好,小峰,你要记住。一旦走上这条路,你的肩膀上的担子就会很重,你需要完成对这一门手工艺传承,并保证顺应时代发扬光大。只要你能保证做到,我会全力支持你。”

“爸,我能做到。”许明峰说着,紧紧握了握拳头。

“很好。”父亲说完,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一刻,许明峰只觉得稚嫩的肩膀有些疼痛。一瞬间,似乎有千钧重担压迫而来。尽管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努力站稳了。

第二天一早,许明峰还在睡觉的时候,就被父亲给叫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问道,“爸,你这么早叫醒我,有什么事情吗?”

父亲很神秘的说,“别多问,赶紧起来跟我走。”

许明峰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愿多说什么,自己问也是白问。当下,他也不敢怠慢,这就匆匆的起身了。

之后,他甚至顾不上吃饭,就坐上了父亲骑着的永久自行车,出门去了。

许明峰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这次是要离开家门,离开父亲了。而这一走,就是十几年。等到回来,却已经是物是人非。当然,这是后话。

许明峰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阳光非常明媚,两边的树枝上,不断有喜鹊叫着。不过,那敲打着铜胎的声音却越来越稀了。

长这么大,他很少离开这一片地方。去别的地方,他有些惶恐。

“爸,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许明峰轻轻问了一句。

“别多问,去了就知道了。”父亲头也不回,冷声说道。

许明峰硬生生的憋着,将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了。

车子在老北京那胡同里七拐八折,许明峰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不知觉的,他发现已经离家很远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父亲下了车子。

此时,他们站在一个非常颓败的作坊门口。许明峰刚下来,就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烧蓝的味道。甚至,耳畔还有若隐若现的敲打铜胎的声音。

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等等,这个作坊难道也是制作景泰蓝的。

支好车子,父亲看了一眼许明峰,“走吧。”说着,就先进去了。

许明峰不敢怠慢,赶紧也跟着进去了。

看来猜测的并不错,进来后,许明峰才发现,这里就是个景泰蓝的工艺制作作坊。一路走来,好几个工棚里,就见一些匆忙的身影。

穿过前面的作坊,后面却是一个相对古朴的四合院。穿过几个院子,许明峰跟着父亲来到了最里面的一个上房前。

此时,在院子中央,有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一男一女的孩子正跪在地上,两人各自捧着一个铜胎,然后认真的进行掐丝。

在上房的门口,有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大约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古铜色脸颊的男人。他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一个茶壶。不过,那嘴里却是念念有词,仿佛心思早就飞出去了。

许明峰看到这个人,不免有些胆怯,悄悄后退了一步。这个人,他只觉得非常严肃,而且极其的威严,让人感觉害怕。

父亲见状,拍了一下他。不过,越是如此,许明峰却更是不安,吓得迅速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咯咯咯,哎,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怎么这么胆小,像个女孩子一样。”这时,那个跪着的男孩冲许明峰挤了挤眼睛,笑嘻嘻的说道。

许明峰涨红着脸,偷偷看着他,也不敢多说话。

倒是那个小女孩,拍打了一下那个男孩,嘟着嘴责怪道,“玉坤哥,不准你欺负他。”

这男孩子嘿嘿一笑,冲许明峰扮了一个鬼脸,像是故意吓唬他一样。

那女孩子连忙看着许明峰,轻轻说,“你别怕,玉坤哥就喜欢开玩笑。”

不知为何,许明峰注意到那女孩子投射过来的目光,心里居然放松了不少。他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对她的感谢。

这时,那女孩子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意。

“你们俩干什么呢,是不是嫌这处罚还不够。告诉你们,今天的掐丝完不成,晚上都不准吃饭。”这时,那个中年男人坐了起来,眉头紧锁着,语气阴沉着叫道。

话音刚落,这俩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立刻缩着头,赶紧干起活来了。

“赵师傅,孩子我给你带来了。”父亲这时赶紧上前,冲那中年男人客气的打了一声招呼。

那中年男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目光缓缓扫了一眼许明峰。就是这一眼,却让许明峰吓得神经紧绷着。他慌乱的躲在父亲后面,怎么也不肯出来。

这时,那中年男人的眼里流淌过一抹失落。他摇了摇头,略显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随即说,“行了,把拜师礼放下,你可以走了。”

父亲脸上露出一抹喜色,迅速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袱放在了地上。接着,他拉扯开许明峰,轻轻说,“小峰,从现在起,赵兴成就是你的师父。以后,你就好好跟着他学习景泰蓝制作。”

“爸,我,我想回家。”许明峰小小年纪,哪里想那么多,他非常不安,赶紧抓着父亲的说后,生怕父亲会将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孩子,你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记住,好好学习,不要忘了你肩膀上的重担。”父亲说着,用力推开他,快步走了。

“爸,你不要丢下我。”许明峰哭了起来,快步追了出去。

可是,没走多远,他就看到外面的门关上了。任凭他怎么敲打,也打不开了。

那个时候。许明峰根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残忍的将他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而事实上,在很多年后,他才明白,他们许家虽然制作的景泰蓝,已经是非常式微了。而想要继续让许家后人继续吃上这一碗饭,那就必须要改换门庭,拜在别人门下学艺。对于将酒家族式传承的中国传统手工艺者而言,这其实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但任何行业里,都有起兴衰法则。

父亲忍痛割舍下自己的孩子,还要按照规矩,保证十多年不见面。若非不是为了工艺的传承,他必然不会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在多年后,许明峰才明白,父亲走的时候,眼睛早就湿润了。

“如果你也想晚上不吃饭的话,就给我回来。”身后,师父赵兴成的话,让许明峰回过神来。

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低着头,赶紧跑了过来。

“抬起头来,看着我。”赵兴成再次叫道。

许明峰心跳的非常厉害,微微抬起了头,看着眼前那无比威严的脸颊,异常的紧张。

赵兴成这时放下了茶壶,清了清嗓子,缓缓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眼前这俩人,你们认识一下吧。”

赵兴成话音刚落,先前那个男孩子迅速站了起来,擦了擦鼻子,笑嘻嘻的说,“你好,我叫沈玉坤。按照辈分,我可是大师兄。快,赶紧叫师兄。”

那个女孩子此时也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沈玉坤,冲许明峰轻轻一笑,说,“宇坤哥就喜欢开玩笑,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叫赵岚,恩,上面坐着的是我爸。”

“你爸?”许明峰闻言,有些意外。

“怎么,你还有什么意见吗?”沈玉坤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叫道。

许明峰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一点意见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啊?”赵岚走近许明峰,探头过来,略显好奇的问道。

许明峰显得非常害羞,轻轻叫道,“我,我叫许明峰。”

“咳咳……”赵岚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兴成的咳嗽给打断了。他看了一眼赵岚,说,“赵岚,别说多余的话。现在,你给这位师弟介绍一下我们。”

赵岚撅了撅嘴,显得很不情愿的应了一声,然后说,“明峰,我们这个手工艺坊铜赵记,在四九城里,可是位列前几名的珐琅器手工艺制作作坊。很多商家,包括政府里使用的珐琅器,都是我们铜赵记制作出来的。”

沈玉坤这时也凑过来,一手搭着许明峰肩膀,得意洋洋的说,“兄弟,知道咱们这珐琅器为什么叫景泰蓝吗?”

许明峰一脸茫然,疑惑的看了看他。这是实话,许明峰事实上也的确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珐琅器叫景泰蓝,他也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样的门道。

沈玉坤挑了挑眉头,带着几分得意的劲儿,趁机炫耀的说,“这是因为这种珐琅器大约是在明朝景泰年间出名的,故而才叫景泰蓝。不是给你吹的,我们铜赵记的珐琅器,早在景泰年间,就已经是宫廷用品了。传承到现在,已经有几百年了。尤其我们制作的珐琅器所独有的烫蓝工艺,放眼整个四九城,那都是独一无二的。”

“烫蓝?”许明峰一脸茫然的睁大了眼睛,显然,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词汇。

沈玉坤正想继续讲,赵兴成干咳了一声,沉声说,“沈玉坤,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我看,明天你也可以不用吃饭了。”

“啊,师父,我,我不敢了。”沈玉坤惊呼了一声,赶紧坐下来继续掐丝的工作。

赵兴成看了一眼赵岚,然后说,“赵岚,把这拜师的礼品打开,现在开始行使拜师礼。”

“好,爸。”赵岚似乎也早就不想做那枯燥的掐丝工作了。一看安排新工作,立刻欣喜的跑开了。

沈玉坤眼见这种情景,虽然嫉妒的要命,却丝毫没任何办法。

事实上,到现在许明峰也不明白,这所谓的拜师礼,究竟是干什么的。

赵岚的手非常快,很快就将那个包裹打开。这时就见里面放着几套衣服。还有三个馒头,一壶茶。

赵岚这时看了看许明峰,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过来。

许明峰愣了一下,这才走了过来。

赵岚拉了一下他,小声说,“明峰,你别愣着啊,赶紧开始行拜师礼啊?”

许明峰挠了挠头,一脸困惑的问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赵岚闻言,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的交代了起来。

“咳咳……”这时,赵兴成又轻咳了一声,缓缓说,“赵岚,谁让你多嘴的。如果他不懂如何行拜师礼,那我看今晚也别吃饭了。”

“爸,我没教他,人家当然懂行拜师礼了,这可是尊师重道的礼节。”赵岚回过神,不自然的笑了笑。

话说着吗,她就赶紧给许明峰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行动。

许明峰这才开始行动,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几件衣服,小心翼翼的来到赵兴成跟前,然后跪下,恭敬的将衣服奉上。“师父,四件衣服,护你春夏秋冬健康无忧。”

赵兴成微微颔首,一摆手,赵岚赶紧过来,将衣服收下,笑了笑说,“明峰,我爸收了你第一道礼品了。现在,开始行第一道拜师礼,上馒头。”

“赵岚,你再敢多说一句,现在就去给我烧锅炉去。”赵兴成脸色一沉,语气严厉的叫道。

赵岚吐了吐舌头,偷笑着不敢多说话了。

许明峰看着赵兴成那冷峻严厉的神色,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惶恐的端着馒头过来,小心翼翼的端到赵兴成面前,轻轻叫道,“师父,请用饭。三餐馒头,护你一天三餐准时准点。”

赵兴成闷哼了一声,然后分别拿着三个馒头各自咬了一口放下了。赵岚随后从许明峰手里接过馒头,给他了递了个眼神。

许明峰大气不敢出,赶紧去端着茶过来。他小心翼翼的倒了一杯茶,然后捧过头顶,递到了赵兴成面前。“师父,一杯清茶,护你一生心情顺畅。”

赵兴成应了一声,随即探手过来去端茶。

不过,就在这时,许明峰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毕竟,他太过紧张了。这种场面,也是头一次经历。

结果,那一杯茶直接倒出了一点。

赵兴成缩回了手,眉头迅速拧成了一团。

许明峰看到赵兴成脸色大变,吓得脸色苍白,忙不迭的叫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我再给你倒一杯茶。”

“许明峰,你当这是什么。这么重要的场合,你居然犯下这种错误。”身后,传来了沈玉坤的声音。

赵岚见状,颇为不服气的说,“玉坤哥,你怎么这么说呢。明峰就是手抖了一下,他又不是故意的。”

沈玉坤眼见刚才师父没发作,趁机撂下了手里的活计,打着替师父出头的幌子,站了起来叫道,“赵岚,咱们就事论事。拜师礼上,最忌讳的就是出现这种小插曲了。而且,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说要重新倒一杯,这什么行为,明显就是不尊重师父。”

“我,我没有不尊重师父,我只是……”许明峰仓促间,居然词穷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爸,你可别听玉坤哥胡说八道,我看咱们……”赵岚盯着赵兴成那阴晴不定的脸颊,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赶紧替许明峰求饶。

“都给我住嘴,”赵兴成终于发作了,断喝了一声。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他扫了一眼许明峰,缓缓说,“许明峰,你给我听着,现在起,你的主要工作就是跟着烧炉。还有,今晚上罚你不准吃饭。”

许明峰低着头,默不作声。这时候,他早就已经是六神无主了。

“我说的话,你究竟听到了没有。”这时,赵兴成再次强调了一下。

赵岚小声叫了一下许明峰,这时,他才算回过神来,恍然看了看赵兴成,惶恐不安的叫道,“我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给你倒一杯。”

“唉,朽木不可雕也。”这时,赵兴成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他看了一眼沈玉坤,缓缓说,“玉坤,带他去锅炉房。”

“好嘞。”沈玉坤闻言,欣喜的一笑。其实,他也看不上这个看起来非常懦弱的师弟。尤其是师妹竟然还对他那好,更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如今可好了,他被师父派去烧炉子,等于宣判师父不会将技艺教授给他了。

两人走后,赵岚看了看赵兴成,忍不住问道,“爸,明峰不就是刚才出了一点小差池,你难道就因此要让他烧炉子,不打算传授他技艺了。”

赵兴成扭头看了一眼赵岚,微微摇摇头,缓缓说,“岚岚,你真的认为你爸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会因为这点事,就和他斤斤计较吗?”

“那,那是因为什么呢?”赵岚这时也迷茫了,困惑的看着赵兴成。

赵兴成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这孩子性格太过懦弱,而且底气不足,显得非常无能了。这样的人,根本成不了大器的。就算我悉心教授他,恐怕也是于事无补。相反,还会败坏了我们铜赵记的声名。”

“可,可是爸……”赵岚听着父亲的话,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别说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赵兴成不等赵岚说完,直接打断了她,起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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