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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荣娄嘉弥_第16章

等胡会涛恢复了理智,想要修复被他亲手破坏的父子关系,一切已经太晚了。他刚才的举动,给胡准带去的绝对不是简单的震惊。当他想要检查儿子的伤势,胡准气鼓鼓的推开他试图表示关怀的胳膊,朝着家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跑开了,他又不是什么没有感情的玩具,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开家长会的时候胡会涛全程走神,他脑子里如放电影一样,把和崔步青相遇的片段来来回回重播了好几遍。不过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觉得自己还是会那么做,儿子有的是机会弥补,但有些东西决不能错过。期间老师提到胡准亮眼的短跑成绩,说这孩子天生就是头小猎豹,家长可以培养一下不要把天赋白白浪费,而心不在焉的胡会涛头都不抬的回应到:
“知道了,回头我们会改的。”
家长会结束之后,他是在二楼的拐角处看到了胡枫的传呼,上面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回电话’。当他从校门外的报刊亭拨回去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不是在老诊所里抽烟了。”
胡会涛能听出来她话里有话,这样的小事显然不值得专门沟通。他仔细的翻出了先前的记忆,郑重其事的回答:“没有,我确定。”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好长一段时间,就像片了无生机的沙漠一般。胡会涛还以为是通话断了。
“老诊所,着火了。”胡枫忽然说到。
胡会涛能听到自己的心坎上咯噔一下。“什么时候的事。”他手指发麻,脚趾也像是触了电一样。
“就今天中午,莫名其妙就烧起来了。那破巷子建的时候就有问题,消防车根本开不进去,他们除了看着什么也干不了,最后是没得烧了火才停的。”
“全部都烧没了?”
“那可不,木地板,还有旌旗,一个比一个着的猛。”
电话听筒从胡会涛的手上滑落,他和丢了魂似的踉踉跄跄的走开,很快又因为没有付钱被老板叫了回去。不过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暗淡的眼睛一下来了精神,整个人都发着光,又赶快给胡枫拨了第二通。
这辈子胡会涛从没遇见过这么漫长的铃声,他急不可耐在亭子外来回踱步,差点就把电话线给拽断。
接通的第一秒他就语无伦次的讲: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头,如果真的全都烧没了,那我就不可能做到后面的事。既然我站在这里,那就代表事情肯定有转机。”
“我真的听得很仔细。”从电话里能够感受到胡枫的沮丧,“但是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有个柜子幸免于难。”
电话那头传来的深呼吸如洪钟一样深刻,胡会涛感觉自己耳边的空气都被吸走了。
“你和爸爸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当年你们两就不允许我靠近那柜子。”
“所以我猜对了?”
胡枫吧唧了两下嘴巴,不情不愿的说:“对。怎么想都觉得挺邪门的,那柜子就在火场的最中央,却完好如初,把上面的灰擦掉就和新的一样。有个消防员给我说……”
“说什么?”
胡会涛一秒钟都不愿意多等。
“说那并不是木头做的,只是看起来像。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材质。”
“所以它现在在你家是吗,你一定要仔细听我说,千万不要尝试着往里面……”胡会涛不由得紧张起来,握住电话的手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没有。我让人拉走了。”胡枫打断了。
胡会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磕磕巴巴的问:“谁?”
“崔解放,那个收旧家具的老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柜子就是他给我爸爸的,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我也不是没考虑过留下,说实话这事困扰了我一下午,但又觉得那也许违背了天意。你能理解吗,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把那房子租出去,让它一直维持着原样,但也许这场火恰恰是爸爸的意思,他是想告诉我该走出来了。”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胡会涛可以听见她的心,因为渴望被理解而扑通扑通的强烈的跳动着。“不论你怎么做,他都一定会支持的。”他先是安慰她,然后又非常抱歉的追问,“你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这个崔解放。”
与大部分人印象中散发着恶臭且污水横流的地方不同,崔解放过于整洁的回收站是个绝对的另类。胡会涛本来只想找一件东西,但他的眼睛有自己的主意,不知不觉就被周围的环境所吸引。
这回收站的主人不甘心只和价值低廉的废纸箱打交道,和安于现状的同僚们不一样,他把目光瞄向了更有价值的层面。廉价收回来的家具在这里被赋予了崭新的命运,它们被精心的擦洗过,犹如过年换上了新衣,有破损的则会被简单的修补,约等于画上淡妆。之后它们的脖子上会得到一块小纸板,上面标着想领回家需要付出的价格。
单看这模式,多少透着些资本家无奸不商的嘴脸,但细看那价格,你又能体会到他质朴的善良。
听到外面有动静,崔解放在裤子上拍干净手上的灰,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的身材并不魁梧,佝偻着的脊背使得他比实际看上去更加矮小。他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绷的鼓着,这是常年劳作才有的结果。他上下打量着胡会涛,脸上并没有浮现出见到生意时该有的愉悦。
“你不像是会来这里的人。”他的目光停在胡会涛锃亮的皮鞋上。
“我想知道,那个大柜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大概有……这么大,上面的花纹很复古。”
胡会涛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试图令描述变得生动且精准,而崔解放根本懒得看,不等他说完就很不屑的‘嗯’了一句,这将胡会涛衬托的像个多此一举的白痴。
“也是。”胡会涛的眼帘若有所思的垂下来,“你是它最早的主人,肯定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主人?你把我绕糊涂了。”
“很多年前,就是你把柜子卖给我大伯的,你忘了吗?”
“你大伯?”
“胡顺帆。”
“原来他还有个这么秀气的外甥。”崔解放开怀的笑着,可以看的出来他没有抽烟的坏毛病,露出一口比同龄人要洁白许多的牙齿。从记忆这汪混沌的湖水中捞出一个具象的故友令他很是欣慰,开始滔滔不绝的倾诉着,“我还记得,当时把柜子卖给他的时候,没有给我钱,作为回报,后来去拔牙的时候,我也没给。”
胡会涛紧张的搓了搓手,他对面前的老人投去崇敬的目光,卑微的站着,像太和殿里直不起腰的大臣。而崔解放则面露疑惑,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缘何受到这样的礼遇。
“所以每个人真的只有一次机会吗?”胡会涛问。
“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崔解放皱着眉头。
“那柜子的秘密,或者说是规则。”胡会涛显得有些着急,语速也跟着变快了,“你一定很清楚对不对。”
“呵,我清楚……我清楚个屁啊。我不过是从教堂里把它运出来,卖给了一个能忍受里面那股恶臭的老朋友。我不清楚它是哪里生产的,更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发生过其他可怕的事情。如果你大老远跑来听故tຊ事,那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阴差阳错接手了它两回。”
胡会涛的失望溢于言表,他从兴致勃勃到枯萎只用了一个眨眼的功夫,肩膀和倒塌了似的垂了下去。不过很快他猛吸了一大口气,又让自己振作起来。
“那我……可以再把它买回去吗?”
崔解放挠了挠头皮。“你们这家人可真能折腾。”
他在前面不慌不忙的带路,领着胡会涛往更深的地方走去。这里的旧家具堆放的太过整齐,反倒让整个院子显得更像迷宫。当那柜子真的毫发无伤的出现在胡会涛面前时,他像见到心上人一样扑上去,这喜悦超越了他们之前所有的相逢。
“是它,没错,就是它。”
若没有短暂的失去它,胡会涛也许不会意识到它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它也就比你早到一会。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上面还有股子呛人的糊味。”
胡会涛毫不犹豫的打算当场买下,可翻出空空如也的钱包,才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早。但他绝不要打退堂鼓,那会让他夜长梦多整宿整宿的难以入睡,所以心一狠,干脆把自己金灿灿的手表解下来。
“这个,应该足够了。”
一开始崔解放还不敢接,他老实巴交的咕哝了一句:“够好几个了。”他让胡会涛把旁边的沙发也拿走,这样他的心才不至于内疚。
“多余的就当你的运费。那沙发我不需要。”
崔解放并没有表现的很意外,嘀咕着:“从你进来,我就知道你瞧不上。”
“我需要先回家收拾,把地方腾出来,然后你再送过来。”
“只有电动小三轮。”崔解放望着院子里那台世界上最简陋的敞篷车说,“如果你不嫌慢的话。”
准备离开的胡会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一惊一乍的喊:“对了,你可千万不要钻进去。”
“我是老了又不是傻了,干嘛要干那样的事情。”
胡会涛打心眼里喜欢崔解放,感谢他给自己带来的好运气,也喜欢他清澈如泉水般的性格。他毫无杂质的生意令人印象深刻,赚钱但不贪婪,渺小却不卑微,和他打交道就如酷暑里的冰川一般使人舒爽。
在回去的路上胡会涛买了两大份炸鸡,作为一名医生,他已经很多年不允许这东西在家里出现了。但今晚为了给儿子赔礼道歉,他必须拿出点实际的行动,他是不后悔先前出格的举动,但不代表他意识不到其中的错误。至于为什么要买两份,他猜测妻子今晚肯定不会准备自己的饭,估计这一周都不会。
到家之后他第一时间尝试走进胡准的房间,和先前预料的一样,小卧室的门因为他而紧紧地反锁着。他放下脸面凑到门缝边说了好几句软话,并且对今天炸鸡的口感进行了虚假宣传。这付出很快就带来了收获,现在他知道了,儿子的愤怒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消解的。
他只好把诚意满满的炸鸡放到门边,路过卫生间的时候,意外发现妻子正在里面发呆。
葛玖堃呆站在洗手池旁,目不转睛的盯着打开的水龙头,她既不洗漱,也没有把它关上的意思。这个女人已经被那哗哗的流水声卷走了,此刻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尊涂着彩色颜料的泥塑。她没注意到丈夫已经回了家,没听到他和儿子说的话,也没发现他正盯着她。
胡会涛一时间竟不敢叫醒妻子,她看上去就和梦游没什么两样。他在原地踌躇了很久,最后试探着走得更近些,直到他轻轻的把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葛玖堃猛地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了?”
醒过来的葛玖堃赶紧关掉水,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她绕开丈夫走进客厅,同时也躲避了他疑惑的目光。
“只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工作而已,还可以再找。”胡会涛说。
“不是因为那个。”
葛玖堃在沙发上坐下来,只从侧后方看她并没有那么丑。上天剥夺了她的正面,也奖励了她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对本就冷若冰霜的她来说,反倒增添了几分禁忌的诱惑。
谈话到此为止胡会涛不再多说。对于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而言,能互相不带敌意的交谈两句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他不再深究妻子刚才那古怪的举动,而是抓住宝贵的平和,走进大卧室开始收拾衣柜。如果不出意外,他大概花一顿饭的时间,就能腾出一个足够的空间。
他全神贯注的忙碌着,没注意到妻子是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葛玖堃没有走进大卧室,只是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说话,至少听上去她是在那个位置。
她突然发问:“你大伯的旧诊所,是不是出事了?”
胡会涛把头从衣柜里挪出来,疑惑的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刚才并没有提这件事。”
“疆其就这么大点地方,你觉得一年能发生几场火灾。”
“没想到消息传的这么快。”
胡会涛继续专注于眼前的事情,他把难以决断的衣服扔到床上,在他的背后,一座拼凑而成的丘陵正在窗外寒风的见证下缓缓升起。
“你这是要出差吗?”
虽然今天经历了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但胡会涛还没有疲惫到察觉不出妻子的异样,不止是卫生间里那一幕,还有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葛玖堃上次饶有兴致的和他聊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许自他们两人相遇那就从未发生过。
他积极地回应着:“不是,我只是想要腾个空间出来,然后我想……”
“那旧诊所里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吗?”
不等他把话说完,葛玖堃就急不可耐的插嘴发问。胡会涛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在妻子完全看不见的地方,他那只刚握住衬衫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把头抬起来,怀着复杂的心情重新打量这个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好多年的女人。他在葛玖堃的眼睛里看到了之前从来没有的东西,相比于她脸上的丑陋,似乎她的心底才更加复杂。迟疑过后,胡会涛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对,全部都烧没了,那老诊所的地板都是纯木头做的,太阳晒久了都会冒烟。”
在撒谎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很虚伪的微笑。夫妻生活再疏远那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但今天他才知道,这个他自认为很了解的女人却有着另一张不为人知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她一激动就忘了掩盖情绪,接连说了两遍,“不过你看起来也不是很伤心。”
“人都走了多少年了,现在反而能换成保险。”
看到葛玖堃再也没有任何问题,心满意足的退回到沙发上去,胡会涛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头的?
他仔细思索着,似乎从钱荣走进医院指责他的那一刻开始,各种古怪的事情就如疯狂的苔藓一样开始奋力的生长。此刻他真的很想知道妻子和火灾有没有关系,这几乎决定着他晚上能不能安心的躺在床上,但他也沮丧地意识到这是个永远都没有答案的问题。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挂在衣柜里的大衣。
胡会涛小心翼翼的伸长了脖子,再三确定过妻子不在门口之后,把手悄悄伸进了那件大衣的口袋。
除了布料什么都没有摸到,至少没有火机。
他的内心先是一阵短暂的狂喜,但很快强烈的不安便开始反扑。他还是没有满意,像一枚硬币卡在了石缝中,摇摇晃晃却没把答案说清。他不甘心,极其的不甘心,总是还想再尝试点什么。
这次他抓起了大衣的袖子。本来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但只是闻了一下,就闻到了那股令他脊背发寒的焦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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